其实这些还只是技术操作层面的事。科学考察嘛，不是在竹风花影里品茗对弈，也不是坐在舒适的家中绘画绣花，它本身就是在考查在探索，在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，因而经受一些波折困苦甚或是危险，也在常理之中。对所有这一切，高凌霄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，站上也一条条的有周细计划和应急预案。

让他头痛的问题在于，庙好安，神难供。组建野外小分队，拢总七八个人，竞争的激烈程度却仅次于美国人竞选总统。站上凡是与科研沾点边的人，大概除了做饭的老拴头赵拴柱之外，哪个都在极力争取，当面软缠的，背后硬磨的，写请愿书的，递交项目计划的，等等等等。公说公理，婆说婆理，似乎是谁都应该成为这七八个队员中的一员，谁去考察都能一把抱回个大金娃娃，让高凌霄这个当站长的答应不是，不答应也不是，整日里像怀中揣了个小老鼠，谁一来找，心里先自“扑咚”个不停。“嘿嘿，如今放钱的倒成了个欠债的，见了谁都得赔着小心哩。”高凌霄时常这样自我解嘲地说。

更有甚者，国内那些说情的电报、电传，这段时间风刮豆叶一般涌了过来。尤其是那些老领导、老同事，甚至个别并没有直接关系的“叔伯领导”“远房同事”，干脆直接把越洋电话打了过来，话说得推门见山简洁直白，指名道姓让高凌霄安排谁谁谁参与冰上荒岛的考察。

为了去冰岛，队员们也是能找到玉皇大帝的就不去找如来佛，能使上千斤顶的就不用石头撑，一个个使开浑身解数，疏浚八方门路，真个是内外呼应，上下连动，大有“不上冰岛誓不还乡”之慨。

照说，让谁不让谁上火岩岛做调查，完全是一项北斗站里的正常工作分工，就和一家子人叫谁去买米买盐、叫谁去舂米磨面一样，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，有啥好争好抢的？

其实不然。自古至今，国俗最讲的就是四个字：先入为主。这四个字用老百姓的话解释就是：谁先占山谁称王。你想，国家第一次在北极建站，站上又是第一次往冰洋腹心冰岛派野外队，国内外众目所瞩，就像当年盯着第一个飞上太空的宇航员加加林那样，紧盯着这支小分队的动向。谁要是第一个破天荒般登上冰岛，那等于谁就是第一个尝试吃螃蟹的功臣，谁就会第一个摘下荣誉的桂冠。此后，就少不了鲜花铺路，“莽袍”加身，或领赏受勋，或加级进爵，自有说不尽的好处在前面拐角处等着——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镀金，那么如此一说，你就明白了，这就是镀金，24K的，亮光闪闪，受用终生。这样顺理成章的例子，古往今来，多得像海滩上的沙子——姑不去提它。

再一个是，这里面也有部门利益纵横其中。队员们来自有关部委或科研机构，每个人都不是孤零零的，都背后有山可依，有树可缘，因而每个人就无形中代表着这个部委或科研机构。谁能争取上了冰岛，自然也是本部门本单位的荣耀，大会小会，上面下面，领导也有资本可以说道说道。了解国情者都知道，这些从表面上看很不起眼的、孤零零的事情，颇像那些“断砖碎石”，而通向前面的路就是由它们铺成的——其中学问，深而如渊，自非孤陋者可知也。

上述这些，明摆着连傻子都心知肚晓，但却谁都秘隐于九宫深处，绝不会去点明捅破。这就是一条社会的“潜规则”——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——当然，也有些事则正好相反，只能说不能做。如果把只能做的说了，或者是把只能说的做了，那么，这个人就犯了忌，不是半吊子就是二百五。

自然，凡是争，凡是找，尤其是发动领导帮着找，总有八百条能说出口的理由，而且这些理由条条叫得响过得硬。科学研究毕竟是造福人类的嘛，争着去野外，争着去吃苦，往哪说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。可是，千条线都得打一个小小的针鼻里面纫。神多牌位少，究竟谁重要谁不重要？叫张三去还是叫李四、王二麻子去？如果纯粹是科学研究倒好说，要命的是这里面牵涉到的东西很多很多，政治上的，人脉上的，情感上的……东挂西搭，千缠万绕，哪一条似乎也忽视不得，哪一条和科学相比看起来都微不足道，但哪一条都可能会成为让科学翻船的暗礁，成为让拿破仑倒霉的滑铁卢，甚至也成为高凌霄的“滑铁卢”。

高凌霄是科学家，更是科学家里面的官员。几十年仕途中风雨拼争，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，使他比一般从政官员更懂得宦海之险。他深知，有些东西，你本来就无法摆脱它，即使在万里之外，看起来天高皇帝远，说起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，其实能行吗？不行。它依然在缠绕着你，禁锢着你，诱导着你，左右着你，就像阳光下的大树，永远不可能甩脱自己的影子。这就叫人在仕途，身不由己呵，信夫？

文章来源：《北极光》 网址: http://www.bjgzzs.cn/qikandaodu/2021/0512/738.html